长嘉忆（一、人间词话）
民国末期设定，原创，和现代故事线穿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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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子舒泡了杯茶，坐在阳台的藤椅上，那藤椅也修修补补了不止多少回，卡其色的尼龙线不知绕了多少圈，坐下去的时候还是吱吱呀呀地响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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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顺手把手里的那本老得不行的书放在茶几上，抬头看了看对面的山。那座山叫做“三块石”，是源自山顶上那三块难以风化的花岗岩，伏旱天没什么晨雾，黄子舒早些年也是能看清楚那三块石头的，只是现在眼睛不如从前了，所以也不再较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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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铦刚洗了碗，走到阳台上来拉遮阳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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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布质量不好，昨天下午吹风又拉破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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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将就把这个夏天过了吧。”黄子舒啜了口茶，歪着头看了眼杯子，铁观音的叶子都还没舒展开，只好把茶杯放回茶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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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你这么懒。”王克铦拉开遮光布，把绳子套在阳台的栏杆上，阳光顺着那几个撕开的口子透进来，显得十分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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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子舒没有理他，拿起了他刚刚放下的那本书，书皮不知道是补的第几次了，就连题目“人间词话”这几个大字都是手写的。其实你翻开书的话，就能发现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是手抄的，工工整整的小楷字，但又不是很流畅，像是小孩子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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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铦拉好了遮光布，正蹲在阳台的一角摆弄他的茉莉花，现在正是茉莉的最后一趟花了，王克铦恨不得能让他们开得满枝别早早谢了才好，可这些东西，谁又留得住，这是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轻圆，一一风荷举。”黄子舒突然吟起诗来，“前面是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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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王克铦皱了眉，望着他吸了口凉气，“苏幕遮？嗯……是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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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不到才问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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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这个岁数的人了，谁还记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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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也是。”黄子舒看了眼王克铦越发稀疏的头发，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来着？本想低下头叹口气，却看见自己身上那件淡绿色的短袖衬衫，这件衣服多少了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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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21世纪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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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秋，重庆，南岸，文海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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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夜雨涨秋池。可就算没到夜里，这雨，该下的总是要下。雨水顺着青瓦的沟壑处牵出一条条线，竟像门帘一般挂在门口，在石板上摔出一个浅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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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这里有没有人间词话啊？”说话的人就是黄子舒，他穿着米白色的学服，挎着黑色的书包，收了伞，在门外抖了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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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最后一本了。”老板正起身往书柜里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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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铦放在书脊上的手指俶地停住了，心里暗说不好，刚刚还沉迷于文字的神经突然就只听得见雨水打在瓦片上叮叮咚咚的声音了，看见老板走了过来，赶忙送了个笑容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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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想看，可却匀不出钱来买，老板能让他赖在店里都已经感恩戴德了，就别指望着还能留下这本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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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看了眼书架，又瞟了瞟王克铦手上的那本，“在你那儿啊。”赶忙把书抽了去，仔细地翻看了几页，确定了书皮非常完好后，这才瞪了王克铦一眼，“这书要卖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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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王克铦点了一下头，眼神中带着些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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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二话没说，转身走向了柜台，“这儿呢，有个学生翻了几下，但是书是新的，不信你看。”他特别自信地把书伸给黄子舒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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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铦正从书柜里面走出来，本以为是个大人来买书，结果却看见一个穿着和他一样校服的人，不由得有些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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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你们一个学校的吧？”老板仔细瞅了瞅两个人的学服，左胸上赫然印着“私立重庆中学”的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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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子舒转过头去，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一个学校又不代表一定认识，又回过头看着老板，“这书被翻得都有些卷了，就不便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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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这也是小本生意，几毛钱的事情，能怎么便宜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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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子舒有些不舒服，他本是个惜书之人，要让他花全价买一本半新的书，怎么的都有些过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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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然……”王克铦突然想到了一个让他即可以看完书，还能让老板不恨他的办法，“我出一毛五，你出那余下的三毛，然后，等你看完，再借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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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不可以……”黄子舒想了想，可把书借给他看完以后，不知道又会被翻成什么模样，难免有些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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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铦摸着包里的硬币，心里正在飞速地做计算，大概这几天都只能啃馒头了，还是连豆浆都买不起的那种程度，“一毛五。”他肝疼地把硬币放到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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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子舒从书包里摸出一个钱夹子，一个一个地找出了三个一毛的出来，摆在桌子上，“我可以给你先看了再还我。”他没抬头，只顾着找钱，“你哪个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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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级二班，王克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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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子舒收好钱包，又摸出一支铅笔和一张写废的纸，撕成两半，递给王克铦一半，“把名字写给我。”他说，然后自己从包里摸出一支英雄牌钢笔，埋头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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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以为你们认识。”老板正站在柜台后面包书皮，手上的动作极为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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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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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铦写好了在等他，眼神一直盯着他的侧脸看，也没注意到自己失礼了。等到黄子舒终于写完，侧过头来撞上他的眼神，一时有些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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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一看，王克铦却愣住了，也不知怎得，就被那双眼睛给迷了进去，怎么也脱不开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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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班级……”黄子舒把纸条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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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王克铦心里咯噔一声，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这才眨了眼睛，交换了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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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走了，社团那边还有事。”黄子舒转身撑了伞，就消失在了巷子里，隐约还能听到啪踏啪踏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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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捡便宜了。”老板把包好的书递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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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铦没有说话，心里只想着那双眼睛，半响才拿起那张纸条端详，那字写得不算好，但也工整，甚至那略带弧度的笔画，有些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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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子舒，二年一班。”他小声地念了一句，“是学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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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雨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星期，黄子舒每天都在心里暗骂那个人为什么还没把书还回来，但总觉得要是自己去找他总显得不够大气，可那是人间词话啊，又不是什么聊斋话本，看完也就完事了，总觉得自己不但枉费了三毛钱，还对不起去世了多年的王国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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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黄子舒正在上厕所的时候，突然被同学在门口扯着嗓子喊名字，差点没让他呆在厕所里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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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先人，你能不能莫在茅斯门口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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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有人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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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长！”王克铦抱着书小跑了几步，“我来还书了。”他一脸天真浪漫的笑容，叫黄子舒十分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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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看完了。”黄子舒抱怨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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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是经典，于是抄完了。”王克铦忍不住地想要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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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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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因为来不及去查阅典籍，那些诗人我也不是很熟悉，高小先生讲的那些，我也不全记得，就只好先抄完，把书还给你，再慢慢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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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子舒一脸震惊地接下书，并不知道如何回答，想起小时候被家里请的先生罚抄千字文的时候要死要活的自己，突然觉得后生可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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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会儿要不要一路吃饭？”王克铦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就已经开始邀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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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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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弹子石那边一家面馆，牛肉炖的又软嫩又入味，辣椒油也做得香，一定要去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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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那弹子石，怕是要走十多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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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我中午经常跑到很远的地方吃饭，回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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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子舒还是懵逼的状态，怎么突然就约我吃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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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是从小就在这边长大的，”王克铦拍拍胸脯，异常自豪地抬了下巴，“你还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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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就这样，懵懵懂懂的十三岁少年王克铦，将学长黄子舒骗到了手，至于他究竟为什么要去粘着他，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